我第一次遇到阿冉,是在一个很灿烂的晴天。
那时候,空气里满是夏天的味道,香樟树将校园铺满了荫绿的影。我在炽热的人海里一眼望到她,内心划过奇特不适的清凉。她是淡淡的,沉沉的,像是融不进这周围的喧嚣里。
我看了她或许有半分钟,她微一偏头,将面孔转向了我。
当收回视线,我想我自然不会记得一个一闪而过的面庞。但那种鲜明却难以言喻的气息,正用平浅朦胧的方式,在心间一点点浸出痕迹。
那是2004年,我24岁,阿冉15岁。
坐在我对面的语文组教学组长,是一个典型的文革后初代知识分子,姓柯,四十来岁,胡子刮得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他办事严谨认真,脾气却是出了名的好得有意思。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办公室里备课,听着头顶上老旧的吊扇不急不躁徐徐转动,不消暑,反惹人心神不宁。抬头一看,柯组长正气定神闲地批着他班上的作文,嘴角不时浮现出笑意。
他也抬起头看着我,这老油条应该是看出了我受不住这夏天暑气,乐呵呵地递给我一沓本子:“来,年轻人嘛,多锻炼锻炼,要沉住气。帮我看看这篇作文。”
我接了过来,一看是命题作文,名为《浮流》。
“这么高深的题目?”
“高一第一次作文嘛,想看看学生们都有些什么想法,没想到果然遇到个有意思的家伙,就是我放这的第一篇。你帮我掂量掂量,我去倒杯水。”
工整的方格作文纸上,那字迹不是见惯了的娟秀或张扬。苍劲萧拔的笔触,只一眼便忘不掉。
很多年以后,时光蔓延漫长长长长至我已经忘了那篇文章内容的那个以后,我依旧忘不了那个夏天里,文卷里扑面而来的味道,在心里撞起的巨大的回响。又是在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想起那时行间一句话,望着我眼前人不禁热泪盈眶,才恍然明白那时候巨大的回响原来是命中注定的惊心动魄。
开学第四周,那天下着雨,长长的雨线从深浅不一的水洼里射出,奔向了寂寞遥远的天际。
放学铃已响过了许久,我锁好抽屉,回身时看见在办公室门口静伫着的少女,她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摆淌下,在地砖上滴答溅出水渍。她身材纤瘦,手臂很长,五官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看,脸颊的肌肉像是紧绷着,是不爱笑的人会生出的纹理,那眉心似乎本就聚得紧,眉梢微挑,嘴唇也薄得略显锋利,整体糅合着,异常秀泠,淡淡的格格不入感,沉沉的不合年龄。
我想,我想起了什么。我应该不会记错,我在哪里见过她。
“老师好。”嗓音是微凉的。
“有什么事吗?”
“我…您是四班那位帮我批改作文的纪老师吗?柯老师说,评语不是他写的。”
我花了大约五秒钟,意识到了她是那篇文章的主人。这算是个意料之外的巧合,但仔细想来,那篇风格思维皆迥异的文章,出于此人之手,总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我记得你,那篇文章写得很好。”
“我来是想谢谢老师,给我批了那么长一段话。”
“嗯,我读了那文后有些感触,写那些大概就当是读后感吧。”
这是我和阿冉平淡客套的第一次对话,规规矩矩,不急不缓,以礼待之,毫无逾越。坦白来说那时候我相当好奇这个气质沉重却又颇有些灵气的女孩子,我想那篇作文给她加了极大的魅力分,还有我不会去确认的短暂的人海相望。我讲不清楚原因,只觉得她很特别,有些影像印在脑中,任凭风刀霜剑难磨灭。
窗外一阵惊雷,劈开了乌云,倾倒下大雨。
“带伞了吗?”
她想了想些什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回答没有。
“走吧,那我送你。”
阿冉家住在学校外三条街,不用坐公交,我便与她同行走了一段。一路上她站在我右侧,没有怎么开口,手臂聚在身前,眼睛盯着地面,长发挡住侧脸,雨水顺着伞沿冲刷而下浸透了她的肩头,我微微把伞向她一倾,这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老师怎么想到,给一个学生的作文写那么多话呢?……我的意思是,其实就算写得奇怪了些,也是没有必要评那么多的。”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带着铁锈的味道,这时我意外走神的想着她会不会有着混血血统。
“奇怪?没有啊。其实呢,你没有必要想那么多的。这就像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共鸣。看了篇一千三百字的文章,内心的感受太多或许还很复杂,三言两语并不能讲清。如果我看重这篇文章,我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来抒发我的感情。这是一种平等的交流,而并不是老师对学生作文的批判。”
“老师对学生的文章,应该是批判态度的吗?”
“是的,甚至算不上批判,理论上来讲,评改学生作文就是一种照着模版的修正,教育模式下作文评改有着看似开放实则死板的规则。但你的班主任柯老师是个特别的人,他更看重思想而非才华,尽管他挖掘培养出学生才华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他布置了这篇作文,让你们自由发挥。绝大部分孩子还是在有限的条框里发挥着,于是突破常规的人,必然会得到关注。”
她抿了抿嘴唇:“那老师的意思是,此<浮流>非彼<浮流>,所以收获了一篇比原文还长的评论?可能是以前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有些惊大于喜,更没想到这来自于一位老师——哦我的意思是,没见过这么……认真的老师。”她说完这话,睫毛扑闪着缓缓垂下,切断了和我眼神的交流。
我忍不住笑了笑,点头道:“你呀,还是很在意篇幅呢。但是如我先前所说,这是平等的交流,思想间的共鸣可以超越年龄、性别、职位、阶级。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现实生活,精彩的事情都来自于戏剧化的碰撞。”
“这就又到了文学范畴了?”她歪了歪脖子,眼角不自觉挑了一下。
“嗯。人生,爱情,羁绊,冲突,渴望,甚至仇恨,很多东西都可以这样解释。”
“那么……”
“想说些什么?”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对上我的眼:“我们之间,是平等的吗?”
我握着伞柄,恍神的时间短到自己都没发觉。
“是的,我是你的读者,不是你的老师。”
话在这里停住,我回望着她灰色的眼,喉头突然粘住不知如何开口。好像她若不开口,我便无话可说,好像空气和雨水就被不经意定格,好像——不是好像而是确信,一直以来只顾谈着见解的我其实对这个有着灰色眼神的女孩一无所知。
沉默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划破。
阿冉一惊,脚下打滑着身子向前趔趄。她近乎扑在了我怀里,一直以来环抱双臂的手掌此时紧紧的攥住了我支撑伞柄的手腕,于是身体之间仍存留着说近不近的缝隙,但她掌心炽热的触感一下子烫到了我心里。
然后,她缓缓抬头,她的眼神紧紧锁住我的,脸侧发梢珍珠飘荡,滴答下落溅在了我的手背。
原创作者:林落安A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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